东方财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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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383年,前秦皇帝苻坚的大军在淝水北岸崩溃,八十万士卒溃散如江河决堤。这个曾一统北方的王朝,三年间便似晨露蒸发,只留下黄河两岸零星的虹影。
▲淝水之战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这场溃败如同打开压力阀,瞬间释放出过去被前秦压制的各族势力。这里就包括今天文章的主角——乞伏氏。
对大多数人而言,十六国历史稍显凌乱,其中鲜卑人建立的政权最多。仅《天龙八部》中慕容复执念复国的“大燕”就对应着四个政权——前燕、后燕、西燕、南燕,依次绽放又凋零。
▲慕容复心心念念复兴大燕(来源:电视剧《天龙八部》剧照)
这些鲜卑政权中,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渐成燎原之势,另有秃发鲜卑建立的南凉、沮渠鲜卑建立的北凉先后称雄一方。
而陇西高原上,一支鲜为人知的部落——乞伏鲜卑同样不甘沉寂,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塞上传说。
(一)乞伏国仁——跟着《论语》来创业
关于鲜卑族的起源,史家笔锋多指向古称“大鲜卑山”的大兴安岭。北匈奴被东汉击败后,北方草原被鲜卑所占,留在当地的十余万匈奴皆被吸收,以后形成各氏的鲜卑。
二世纪末叶,鲜卑部落联盟如沙塔崩解,其中一支沿着黄河九曲向西南迁徙,到了甘肃平凉、陇西一带。
淝水战鼓声歇,乞伏鲜卑的首领乞伏国仁趁前秦瓦解之际,在陇西称大单于,定都苑川(今甘肃榆中),建立西秦。
纵观十六国时期,南迁的草原政权皆面临治理困境:马背上\"逐水草而居\"的生存法则,并不适合农耕地区。经济基础一变,上层建筑不得不改。所以各个政权纷纷向汉文化学习,以期能够长期扎根中原。
若论十六国时期融入汉文化的政权,多数人会先想到前秦氐人苻坚设太学;后秦羌人姚兴译佛经。偏居陇右的西秦,常常给人“河陇孤狼”的印象,以为其弓马娴熟,文教不兴。但事实上,乞伏氏腰悬金刀,案堆典籍,其对汉文化的接纳远超想象。
乞伏国仁最初是苻坚帐下前将军,淝水之战前回到陇西故土后言道:“苻氏往因赵石之乱,遂妄窃名号,穷兵极武,跨僭八州。疆宇既宁,宜绥以德,方虚广威声,勤心远略,骚动苍生,疲弊中国,违天怒人,将何以济!且物极则亏、祸盈而覆者,天之道也。以吾量之,是役也,难以免矣。当与诸君成一方之业。”
▲乞伏国仁(AI制图)东方财通
今天细细品读国仁这番激励部下的演讲,会发现其国学含量着实不低,“疆宇既宁,宜绥以德”八字,道出了儒家“为政以德”的精髓;而“物极则亏、祸盈而覆者,天之道也”,则彰显了道家“盛极而衰”的辩证智慧。
历史很快验证了乞伏国仁的远见。就在他预言“物极则亏乃天之道”后不久,淝水战火便烧尽了苻坚的霸业。
这位西秦创建者早已洞察前秦表面统一北方的风光下隐藏着脆弱性:既未能化解鲜卑、羌、羯各族群间的深层矛盾,草原游牧生活与中原郡县制度也是油水难融。这些潜伏的隐患,在战败后,如决堤之水,一发不可收拾。
吸取了前秦教训,也针对陇南地理,国仁另辟蹊径,推行农牧并举的治国方略。他广纳贤才,大兴教化,将“宜绥以德”的理念付诸实践。尽管西秦终未成为最强大的政权,却在乱世中开辟出一方乐土,实现了国泰民安与文化昌盛的治世理想。
(二)乞伏乾归——学着《左传》去打仗
乞伏乾归是乞伏国仁的弟弟。在兄长逝世后子嗣年幼,他便依据游牧民族“兄终弟及”的传统继承君位。
这位历经磨难的君主曾遭遇重大军事挫折,一度被迫投降南凉,后又归附后秦。
▲乞伏乾归(AI制图)
然而与《天龙八部》中慕容复终生未能实现的复国梦想不同,乾归仅用九年时间(400-409年)就完成了复国大业,最终统一陇西全境,展现了非凡的军事才能。
当氐王杨定大军压境时,他对属下说:“杨定以勇虐聚众,穷兵逞欲。兵犹火也,不戢,将自焚。”意思是杨定穷兵黩武,好战喜功,必引火上身。
“兵犹火也,不戢,将自焚”,出自《左传·隐公四年》。春秋时卫国的州吁杀害卫桓公后自立称王,又企图通过战争转移民众的注意力,便联合宋、陈、蔡三国一起伐郑。鲁隐公召见大夫众仲,垂询对时局的判断。众仲以“兵戈如野火”作喻谏言。
这番精准的儒家战争观,让鲜卑兵士们首次在沙盘前领悟到“慎战”的深意。
面对吕光大军,他引经据典告诫三军:“昔曹孟德败袁本初于官渡,陆伯言摧刘玄德于白帝,皆以权略取之,岂在众乎!”强调战争重在战略战术,而不在士兵之多寡。其战例的引述显然出自《三国志》。
史官笔下的字符,成为乞伏乾归排兵布阵的密码,从而诞生了“引经据典式”兵法。
这种将汉学文化融入军事决策的智慧,使得西秦在群雄割据中始终保持着独特的韧性——当其他少数民族政权还在纠结是否“胡汉分治”时,乞伏氏的军帐内早已实现“经史为骨,骑射为魂”的融合。
(三)乞伏炽磐——念着《诗经》骂敌人
西秦的第三任君主是乞伏炽磐,乞伏乾归的儿子。
父亲是君王,儿子自当是天潢贵胄,锦衣玉食,可事实并非如此。当年乾归被后秦皇帝姚兴打败,炽磐甚至还在南凉秃发利鹿孤那里做过一段时间人质。
▲乞伏炽磐时期炳灵寺石窟佛像(图片来源:中国甘肃网)
坎坷的生涯让乞伏炽磐成为一个实用主义者,也习惯将自己所读的诗书纳入现实场景。当手下大将木奕于击溃敌军的战报传到西秦都城时,炽磐拍案叫绝道:“此虏矫矫,所谓有豕白蹢。”
“有豕白蹢”四个字出自《诗经》中的《小雅》,原文是“有豕白蹢,烝涉波矣”。这句话的意思是白蹄子的大小猪崽们,正在成群结对地踏水而过。
炽磐将敌军仓皇而逃的场面比作正在成群结队渡水的白蹄子小猪,把千年前的农耕诗篇,化作嘲讽敌军的战地幽默。
纵观历代兵家檄文,既有曹操“白骨露於野”的悲怆,也有骆宾王\"请看今日之域中\"的昂扬,但像乞伏炽磐这般以《诗经》白描败军之态的,实属闻所未闻。
儒家经典撞上了草原幽默,不禁让人想起孔子“诗可以兴、可以观、可以群、可以怨”的注解。
当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,重新审视乞伏氏在河陇地区的三十七年统治,会发现其政权延续并非系于弓马刀兵。
这个鲜卑家族将汉家典籍的雅正融入草原部落的彪悍之中——他们从未摒弃游牧民族的骁勇本色,也更主动拥抱儒家文化的治国精髓,完成了从“弓马立国”到“文教兴邦”的转型。
▲西秦地图(来源:谭其骧《中国历史地图》)
这种“文教兴邦”的现象并非孤例,而是十六国时期民族融合进程的缩影:各族政权通过“汉号”建制、“礼法”治国、“郡县”理政、“经史”传世,用自己的方式完成“中华化”进程。
西秦乞伏氏的治国实践彰显了两种认同:其一是对中华文明的主动承袭,以文化典籍消弭游牧与农耕的鸿沟;其二是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自觉融入,在制度建构与精神信仰层面消解族群边界。
中华文明历经千年风雨而生生不息,正因各族儿女始终在典籍中传承共同的精神基因。那些跨越族群的文化共鸣,激发出超越血统的文明向心力,铸就“大一统”的精神基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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